川渝地区能有多热?
帮忙推了下事故车,交警张国良的手心烫出了两个红印;仅是上下楼买瓶水,这种快单,外卖员刘斌一天能接好几个;而在限电后无处可躲,白领张晨发现办公楼最凉快的地方,是通风但直晒的阳台……
巴蜀之地步入八月中旬,已成极端高热地带,气温突破历史。八月的18日、19日,重庆北碚区已连续两天出现45℃的极端高温。而四川达州、宜宾等多地气温冲破41℃。
高温持续,汛期反枯。嘉陵江在高温下逐渐露出滩涂,有人给它配上“我干了,你随意”的台词。而四川省水文中心的一位工作人员甚至收到了内江水文中心的报告称,8月12日以后,长滩河的一条支流断流了。尽管南方片区降雨量丰沛,断流少见。
热,对此刻身处当地的居民或许留下别样的印记:被路面烤得需要提前更换的车胎、挤满“避暑”人群的地铁站、一顿没空调吃到差点昏倒的火锅。而在晃眼的太阳底下,环卫工、消防员、医护人员……这些熟悉的身影,仍像毛细血管般维系着城市运转,伴随异常高温,他们的生活、工作亦随热浪起伏。
在烈日下奔忙
站在路面上,重庆南岸区的交巡警张国良感觉热气从裤脚往上蒸着烤,每一辆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仿佛一个热浪把他包围了起来。在外面走两分钟,汗水可以顺着他的脊背流到脚。他工作12年了,觉得今年夏天“热得简直离谱”。
异常高温下,交通事故发生率变高了。张国良发现,路边的树遮挡了光线,导致一些驾驶员从树荫遮蔽处开到有阳光的路面,眼前会突然白茫茫一片,危险就这样发生了。
张国良所在的南坪大队,每天平均要处理至少起交通事故。事故的类型五花八门,其中车辆挡道占了最大的比重。现在,碰上最热的夏天,他的工作更加艰难了。一个频繁出现的问题是,由于阳光炙烤,车晒得“烫得不得了”,他很难将事故损坏的车辆推到路边。
最难的一次,一辆汽车在马路拐角处抛锚,他接到警情,赶到现场,发现车辆堵塞严重。于是,他发动了周围的路人一起帮忙把车推到路边,但是车的铁皮被太阳烤得烫人,发动机也热得发红,大家伸手一碰引擎盖,又立马缩了回去。
张国良在推车受访者供图这时手套完全不顶用。张国良没办法只能先截停后面的车辆,然后将车子挂空挡推到了路边。仅仅是10米的路程,推完之后,他的手很快被烫得发红,整个人好像被抽干了力气,回到警车上休息,他的汗仍不停流下。他的口罩常常湿透了,皮肤也被太阳晒出了两种颜色,仿佛盖了印章。中暑的情况在交警工作中也频频发生。今年夏天,张国良中暑了两次,尽管他出警之前喝了藿香正气水,但他站完岗之后,仍然头晕、浑身乏力。
路人中暑的情况也很常见。张国良说,这个月他们接到多起群众求助,有路人中暑倒在地上,他们赶紧通知送诊。
与炎热的天气相映衬的是人的脾气。张国良发现,这个天气里,司机容易脾气火爆,“交通事故发生的时候,有的下车之后两个人直接吵起来,甚至动手。”
汽车的轮胎也没有往常耐用。放在平时,重庆的出租车司机袁立三个月给车换一次轮胎,但今年夏天太热,轮胎只能用上两个多月。
不过,炎热的天气倒是照顾了司机们的生意。袁立接过最短途的单,距离只有一个红绿灯远,“乘客他还是愿意坐车,因为高温走路太热了。”
同在重庆,外卖员刘斌也发现,天气变热之后,部分订单从取货到送货的距离变得特别短。在他的订单里,每天都有三四个订单是让他在小区楼下买水送上楼,“少的是一两瓶ml的,大的是5L的”。这些客人有的住楼梯房,也有住电梯房,“他们只是不愿意下楼”。
遇上这样的酷热,刘斌会把订单按冷热分类。比如需要爬老小区楼梯、去没空调的小馆子便属于“热单”,“冷单”往往在商场里,如果时间充分,他会尽快赶过去等货,在里面多吹会空调。
但是一出商场大门,他的电瓶车坐垫、把手已经晒烫,车开在路上,热风滚滚。唯一可以安慰刘斌的是,每个单子可以得到一两块的高温补贴。
与外卖员一样,像毛细血管般维持城市运转的,还有“大白”。
八月以来,重庆陆续出现新增的新冠感染病例。
从8月7日开始,李静平辗转多个地方做核酸信息录入的志愿者。那段时间,重庆的气温达到了41度,早上六点钟,他一穿上隔离服,汗水马上流出来。遮阳篷下有一个大风扇,但风扇四面转动,凉风只能在他身边停留一会。
况且,他的头部戴有发帽、面罩和口罩,这些自然全湿了。他的鼻子一吸气,感觉在口罩里全是水汽。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怀疑自己泡在了水里。
李静平在广场上为居民做核酸信息录入受访者供图8月13日0-24时,重庆新增确诊病例3例,无症状感染者1例。在九龙坡区的李静平的工作压力骤增,最多的时候,一天做0多管。他穿上了防护服,闷热的程度变得更加难以忍受。这个时候,如果轻轻压一下他的防护服,就会冒出一股热气;如果揭开他的手套,就会发现他潮湿的手已经发皱。
李静平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受访者供图好在,后来发放了降温小马甲和冰袋,李静平感觉工作也轻松了一点点。被高温击中的人
热,有时可能危及生命。
干了17年环卫工,推了无数车“渣渣”(垃圾),65岁的赖聪芳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个夏天的某日骤然昏迷。
7月15日,凌晨4点,赖聪芳已裹上全套化纤工装,短袖长裤帽子,这套衣服不分冬夏,也不咋透气,但要是被领队查到没穿齐,“少一样都得扣钱。”那天她刚从四川自贡市富顺县租的单间出门,空垃圾车没推几步,汗水就顺着脊背淌下。
赶在早上7点半前,赖聪芳必须完成一段公路好几公里的清扫工作,这是她日常的“大扫”,并将沿途的垃圾桶一一清空,再推着车去垃圾站。每次忙完,“全身都打湿了”,内衣裤都粘在身上。回到家,她已没啥胃口,就着小菜喝点稀饭。
据国家预警发布中心,当天9点,自贡市气象台将此前7月发布的高温橙色预警信号升级为高温红色预警信号,央视天气数据则显示,自贡市当天最高气温39℃。
但下午2点继续上班时,赖聪芳觉得渴,但她平时没有带水壶的习惯,就想着实在不行跟沿街商户讨口水喝。撑到下午5点,太阳还晃着眼,路面依旧发烫,一个修电器的老板给了她水。喝完,她继续干活,在一个广场拖了车垃圾,有的一袋就有七八十斤,但只要倒完这车,她差不多就能下班了。
赖聪芳回忆,走完去垃圾站的那一千多米。“没什么症状,又不晕,不口干舌燥”,返程时,她在路边检查还有没有垃圾,突然间,两眼一黑,趴倒在地。那把“丝丝扫把”也横在了地上——她嫌外边卖的扫把扫不开,自己把米袋剪成丝,一条条扎树枝上,这样扫得不费劲,干净还快。
赖聪芳不清楚,她在地上趴了多久,又是谁叫了救护车,恰好镇上中心卫生院医生张莉在下班路上撞见了她,给她做了十多分钟人工呼吸。据红星新闻报道,当时张莉的膝盖被地面摩擦、“烤”出了两大块红印子。
“不是她救了我,那天我就见阎王了,”赖聪芳后来得知,做医院,她全程没有意识。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全身插着管子,胸腔骨折了,一动就疼。很快,她得知一个闻所未闻的病症:热射病,即重症中暑。
对医生尹彬来说,中暑,或许是这个夏天最棘手的问题之一。
作医院急诊科副主任、主任医师,尹彬近期几乎24小时待命,她对澎湃新闻表示,截至8月19日,医院接诊的中暑患者就有60多例,较往年翻了一倍以上。其中热射病至少10例,急诊科取消休假。专门排了应急班;院里还安排了好几场热射病诊断、治疗培训。
尹彬介绍,热射病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劳力性热射病,患病主要为户外工作者,如她碰到的花工、建筑工,农民;另一种经典性热射病,是在高温高湿的状态下,体温调节功能出现障碍,患病主要为老人、小孩。尹彬回忆,医院时,已不幸失去生命体征。热射病往往伴随多项身体机能衰竭,如果患者昏迷,基本要进行器官插管。
而在8月16日当天,简阳市袭来60年一遇的高温:43.1℃,中暑患者剧增。尹彬回忆,那晚十多人中暑,其中5例为危重症,急诊科全员出动,“一个危重症病人来,有六七个医护人员在围着他转。”期间要不时跑去冰库拿冰毯、冰帽降温、上呼吸机、做心电监护,仪器不够,就紧急去其他科室借,医疗、护理、领导总值班也全部到场协调。
做了二十多年医生,尹彬早已习惯抢救的高强度工作,但那晚快12点回到家,她累得倒床就睡。
“异常高温不单单导致热射病,”尹彬同时强调,对于本身有基础疾病的高龄患者,基础疾病可能会被高温诱发,如果本身有心脏疾患、容易出现心脑血管疾病,如脑出血等;对于高血压患者,高温下情绪波动大,血压易增高。
8月18日,四川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下发通知,天气预报40℃以上高温天气,停止安排劳动者户外露天作业。
同样是上班,办公室有冰块降温的人则幸运得多。
8月19日,澎湃新闻记者联系四川多家制工业冰的工厂,发现“一冰难求”。成都一家冰厂负责人表示,他们需要从都江堰进冰,近期成都的软件园订货数突增,与记者通话时厂外有近20辆车排队等着拉冰。
成都另一家冰厂,近期也收到不少类似订单,平时他们主要做老客户生意,供应蔬菜、淡水鱼、超市用冰,该厂负责人说,现在一条冰50块钱,价格一天一议,厂里每天产一万多条冰。但生产量仍受限电影响,晚上十一点来电,早上七点断电,“如果放开(生产)成都不会缺冰的”。为此,厂方还要从贵州、湖北调几车冰过来。
“汛期反枯”
重庆经历了连续多日40℃以上高温后遭遇旱情,全市51条河流断流,24座水库干涸。江河水位渐低,重庆人戏称嘉陵江已成“嘉陵工”,长江已成“长工”。
“从目前统计的情况来看,今年8月的来水量和历史同期相比,减少比例大致在7到9成。”8月19日下午5点,四川省达州水文水资源勘测中心副主任牟伦武得到了最新数据。
这对四川当地的水文工作人员来说,是一个相当反常的现象。牟伦武对澎湃新闻解释,根据达州市的水文特性反应来说,河流的枯水期一般在每年11月到第二年的4月期间,最少的月份往往在2月;而且根据往年的数据来看,7、8月往往是主汛期,但今年“相当于汛期反枯了”。
往年这时候的汛期,预报员连续八九天不能睡觉,要等到水退了才能休息,四川省水文水资源勘测中心高级工程师陈默声说。他参加工作30年了,从未在当地见到过这样的极端水文情况,最近,他甚至收到了内江水文中心的报告称,8月12日以后,长滩河的一条支流断流了。
看到报告的时候,他有点吃惊,“中国南方片区降水量比较充沛,水量也比较足,河断流的情况确实很少见。”
来水量减少已经影响了人类活动。牟伦武告诉澎湃新闻,由于河流出现明显偏枯现象,今年出现了电荒现象,部分生产型企业,由于河流水位偏低,取水困难。
不过,他表示,从目前供水的保障程度来看,现在生活用水的供给还是比较安全,“如果水库的水用于发电、灌溉或者其他生产用水,在多种需求下,可能导致水库水量不足。”
由于天气干旱,降水量减少的同时,火情发生的可能性也提高了。马平原是重庆渝北区的一名消防员,这个夏天他接到最多的出警任务是扑灭山火。有一回,大湾镇山顶着火了,他和同事立即开消防车赶往现场,当地村民带路,山林树木丛生,他们边砍荒草边上山,最后用了一个小时才登上山顶。用抽水泵接上池塘的水,扑灭了山火。
最近令他难忘的一次任务是给“中暑”猪洒水的救援。那一天,他们接到一个来自高速公路司机的紧急电话,需要他们赶紧到达现场。他们随即出动了7个指战员和一辆装有18吨水的水罐车。
到了现场,他们才发现“车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二师兄(猪)”。马平原向澎湃新闻回忆,几十头猪被车的铁皮烫得皮肤发红,有六七头猪已经一动不动,还有的无精打采。于是,他们赶紧打开水枪给猪降温,“打开花洒,大家尽量雨露均沾。”
浇水降温10分钟左右,马平原发现猪恢复了活力,“有些猪还摇头晃脑的。”
不仅仅是养猪户会遇到高温难题,据四川乐山广播电视台《新闻天天报》,“90后”的赵伟此前做渔产养殖,因气温过高导致水温过热,鱼死了不少。
后来,他想到给鱼塘加冰,情况才有缓解,他嗅到商机,决定建个制冰厂。赶上这波高温,他靠着两台制冰设备,日产80吨、多冰,每条8块,日流水过万。他还经营了一个养鸡场,通过冰块降温,鸡的产蛋率也有所提高。高温之下,赵伟表示,农贸养殖、工厂,甚至隧道施工方都成了“用冰大户”。
太阳落山后
刘斌最近白天要喝掉四五瓶矿泉水,平时送一整天外卖至多也就喝两瓶。到晚上六七点,他会去嘉陵江里泡一会儿,那里“人多,大人、小孩、老人都有”。
晚上遇到停电,住在达州的林雅茹就会跑去河边吹风,不再窝着汗蒸了。
自打入伏,70多岁的环卫工老周则是到成都顺江路地铁站“避暑”。吃完晚饭,趿着拖鞋,拿上保温杯,就和朋友晃悠悠出发了,到站后找块空地坐着,刷刷短视频。他舍不得开风扇,更别提买空调。这半个月。他每晚都去地铁站,“晚上人很多,入口比较宽敞的地方全是人。”
人们在地铁站纳凉澎湃新闻记者陈灿杰陈媛媛实习生陈诗雨图在自贡,赖聪芳这几天遇上停电的夜晚,风扇都没得吹,恼火得只能站门外透气,但她住在水坝附近,蚊虫不少。她骨折的胸腔还未恢复好,一咳就发疼,头也发昏。实在不行,还得回去住院。公司之前帮她付了医药费,现在每月给她块补贴,是她原先工资的一半左右,“已经够可以了”,她说这足够维持自己的日常开销。
眼下,她想亲自见一面那个救她的医生,送一面锦旗给她。等明年身子养好了,她要继续做回环卫工。
(刘斌、张晨、林雅茹、陈默声、喻瑾为化名。澎湃新闻记者王鑫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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